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棉布，沉沉地压在青石巷的屋檐上。我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，细碎的阳光从枝桠间漏下来，在褪色的青砖地上织出一张金色的网。风掠过树梢时，几片槐花打着旋儿落在肩头，恍惚间又看见外婆佝偻着背，在相同的位置捡拾落花。

那年我十岁，总爱在放学后往外婆家跑。她家的木格窗永远透着暖黄的光，窗台上摆着半旧的搪瓷盆，几株绿萝垂下来，像她总也梳不平的银发。外婆的蒲扇摇得极慢，竹骨在暮色里划出细长的影子。"丫头坐近些，外婆给你讲故事。"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掌包住我的小手，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摘菜留下的泥土。我们听《牛郎织女》到星星眨眼，听《山海经》说到露水沾湿窗棂，她总说故事里的神仙都住在槐花里，等哪个孩子长到十八岁，就能去敲那扇花门。

直到那个蝉鸣聒噪的七月，外婆开始咳嗽。药罐在灶台边冒着热气，她枯瘦的手捏着药匙，颤巍巍地往我碗里添汤。我偷尝一口，苦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，她突然捂住胸口，苍老的眼底泛起浑浊的雾。"别怕，外婆还能熬过去。"她笑着把药碗塞进我手里，可那抹笑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，转瞬即逝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些深夜的咳嗽声，是她用最后的力气在数我窗前的星星。

葬礼那天下着细雨。我蹲在外婆的藤椅旁，看见她压在垫子下的药瓶，标签上密密麻麻写着"镇咳片""安神汤"。雨水顺着瓦檐滴在青石板上，溅起的水花里，我恍惚看见她坐在老槐树下，把晒干的槐花装进布袋。"晒足一百天的花，能治百病。"她总这样说，却从没说过自己偷偷把药倒进灶膛。法事班子在隔壁做法，鼓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，我突然想起去年清明，她颤巍巍地给我别上槐花发卡时，手背凸起的青筋像干涸的河床。

如今老槐树被砍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亮着霓虹的便利店。我常在深夜经过，玻璃橱窗倒映着空荡荡的座位，像外婆留下的那把藤椅。有次暴雨突至，我躲进便利店躲雨，听见两个孩童在讨论"外婆"这个词。"我外婆住医院了"，"我外婆去天上讲故事了"。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，我突然明白，原来所有离别都像这雨，看似无孔不入，却总在某个瞬间，把回忆冲刷成最清晰的河床。

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外婆的药瓶。玻璃瓶底刻着极小的字："给囡囡存着"。突然想起她总说槐花能治百病，却没说过自己熬了半辈子的苦。暮色漫过窗台时，我把药瓶放在老槐树曾经的位置，看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。风过时，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肩头，像她最后没说完的故事，在记忆里永远悬停在未完的逗号。